李子柒的现代村歌

视频截图

“梨视频”前不久做了个年终编排，盘点“2019年成年人的溃散瞬间”。视频里的成年男女，一个个在公开场合之下哭得回肠荡气。他们中很多过着接连加班的日子，被日子催着仓促赶路。神经时间紧绷着，难怪堵个车、逆行被罚个款，哪怕仅仅看了一眼地铁里人山人海的人群，都有或许不小心触发泪崩的开关。

真是太难了！看得人不由得冲过去，抱住他们一同哭。

咂摸过这般人世滋味，就不难理解李子柒为什么那么火。她那些视频彻底是在展现“早年慢”的日子。深居山野间，果酒自己酿，果酱自己熬，连竹椅子都亲手做，几乎一切质料都取材于天然，彻底看不到商业社会的痕迹。她的视频能从种子发芽拍到好菜上桌，拍照周期动辄一年半载。视频中她干活时的状况也是不疾不徐的，似乎她最不缺的便是时间。这让李子柒在她的自媒体、短视频同行们中心显得异乎寻常。素日里看短视频，尤其是那些卖力搞笑的、更新频频的播主，心里总不由得忧虑他们“脸上笑嘻嘻，心里早宕机”。谁能受得了长时间快节奏的产出、兴奋的状况？

李子柒那种慢吞吞的调子，的确有让人放松下来的法力。被日子压得喘不过气的“社畜”们，很难不仰慕这种日子状况。海外粉丝们赞许李子柒的小宅院便是“天堂的姿态”，还祝愿她的奶奶长生不老。我想他们也感触到了那种法力。

由于李子柒在海外流量惊人，这些天言论场一直在争辩她“是不是文明输出”。李子柒的确有意营建古诗般的意境，可对美好事物的赏识源自人类共通的情感，莫非不是天然共识吗？旁人大可不必急于给李子柒附会一个“文明输出”的任务。

环绕李子柒的还有另一个争议点：她是不是太假了？干农活可累了，风吹日晒一身泥，可你看她，连发型都不乱。

看着这些批评者忿忿的姿态，真想劝他们坐下来歇歇。喏，累不累？不如我先念首诗你听？

王维有首诗，描绘了“渭川田家”的日子场景：斜阳照墟落，穷巷牛羊归。野老念牧童，倚杖候荆扉。雉雊苗麦秀，蚕眠桑叶稀。田夫荷锄至，相见语依依。即此羡闲逸，欣然吟式微。

农人完毕了一天的劳动，扛着锄头回家，优哉游哉，村子里一片静好吉祥的气氛。农人伯伯劳动那么苦，诗人眼睛里怎样偏偏只要他们收工回家后的闲适？这当然是有特别意图的。王维在长安为官，尽管和渭水边村庄的人家相距不远，却过着天壤之别的日子：身处官场，时间要在冗杂的人和事之间斡旋。诗人心里苦，但他不说，回身仰慕起农人的单纯和轻松，借此发泄心中的抑郁。

什么叫“即此羡闲逸，欣然吟式微”？几乎便是在说，“城市套路深，我想回乡村”。

成天仰慕农人的古代知识分子，未必真的会回家种田，即使种或许也种欠好。你看“归隐祖师爷”陶渊明，就把田种得“草盛豆苗稀”。田园诗天然反映不了什么“实在的古代乡村”，田园村歌嘛，历来就不是实际，更多是一种情结。

李子柒的视频，很有些“现代村歌”的意味，精心选取的场景，细心调度的镜头，再凭借视频技术手段，田园诗般的抱负日子画卷似乎“活”了过来。喜爱看她视频的人，不一定介意她是不是真的过着这种日子，无非也是寄予田园村歌情结算了。

为什么现代人依然需求村歌？比较李子柒假不假，这或许是更有价值的问题。

梨视频那个记载“溃散瞬间”的合集里，有位女士刚刚完毕了长达一个月的加班日子。作业总算都做完了，她却在地铁站哭得一发不可收拾。如释重负的一会儿，她忽然不知道该干什么、该到哪里去。高速工作的现代社会留下光辉的物质文明，一起也留给人空无与苍茫。人身处其间，不只精力不断被耗费，魂灵也在不断被拉扯，所以也不由得“欣然吟式微”。

而李子柒视频里返璞归真、安稳闲适的日子方式，刚好是现代日子的不和，也刚好能够暂存现代人的田园村歌情结，浅浅地劝慰疲乏的心灵。

李子柒几乎是精心安置了一个桃花源，但她并不显得虚伪。她的确精干，农活干得行云流水，不像是在演。她还叫李佳佳的时分，投身过城市的滚滚红尘，吃过苦、也能喫苦。这让她的田园村歌不至于临空高蹈。但我觉得更可贵的是，她企图传达适应天然的理念。不管是吃的食物，仍是花瓶里插的花，都跟着四季流转而改变。这里边当然有规划的成分，但也包含了对天然朴素的敬畏。

天然按其规则工作，对尘俗中人而言，天然自身便是无声的教益。许多迷失和沉沦，源自“胜天东床”的谵妄，源自庸俗化的成功学。跑得太匆忙、变得太名利的魂灵，最需求闻闻泥土的气味，倾听天然的教益。这是现代人最需求的“村歌”。

我很喜爱李子柒，她在夜色中弹琴歌唱的姿态、在小宅院里忙忙叨叨的姿态，很契合我这个女文青对美好日子的幻想。可她毕竟仅仅构建了一种符号般的日子愿景。更何况，“李子柒”本质上是个文明品牌。精耕细作、自给自足的理念，和工业化、商品化的社会是难以兼容的，这是作为品牌的“李子柒”不得不面临的追问。

李子柒能做的、应该做的，或许也不过是引发人们对美好日子的神往。可是，现代人却不得不面临接下来的困惑：时间短、浅表的安慰之后，怎么抵达更深入的救赎？诗和远方的神往，怎么与实际谐和？

我巴望具有一个李子柒家那样的小宅院，种满红橙黄绿的西红柿，被迷迭香的滋味环抱。但假如真有这么个宅院放在面前，我也得先抚躬自问，就我这软弱的小身板、这粗糙的四肢，能像李子柒那样，把它打理成“天堂的姿态”吗？

（文/张静雯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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